阿公說愛不會消失呢

阿公已經失智幾年了,在我被求婚的那一天,阿公在浴室摔倒,從那天起就只剩下零星片段的記憶。

阿公失去記憶這件事,意外地沒有我想像中的難熬,面對阿公忘記我了這件事,我也比想像中豁達。這種豁達當然不是憑空而來,實在是過去幾年,看著阿公有意識地和自己失去意識這件事奮鬥,在沮喪的時候敲打自己的頭,太辛苦也太折磨,我寧可被阿公忘記,就像是想要透過自己的消失換取他的快樂。

像現在這樣,只要跟他說「我們來吃涼欸喔」,就能換取他的笑容,看著他笑,我就覺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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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初,日本過年的那幾天,妹妹來玩,我和他在逛超市,突然接到我媽電話,他激動地問我

「現在可以講電話嗎?阿公昨天換了新藥,他想和你說話!」

電話交到阿公手上,那是我從小到大認識的阿公,為了我感到非常驕傲的阿公。在我為了日本新生活以及窒礙難行的電影之路感到無比焦慮的時候,他用驕傲的口氣跟我說

「啾弟,現在除了中英西台語,還會說日語了嗎?果然是我們家孫女,就是這麼棒。」

聽到我已經結婚的時候,更是為我狂喜為我感到幸福,根本不記得自己現在的狀態,豪氣萬千地說

「你回來,回來的時候給阿公請!我要請你吃一頓大的!」

我在電話這頭默默地許願,希望我回台灣的時候阿公真的能請我吃一頓大的,能夠跟我聊結婚的真諦、能夠聽我分享日本的生活。

我才明白我只是適應並且要求自己習慣阿公失智的生活,努力為了他快樂而快樂;但是如果是為了我自己,我好想要阿公依然是那個大方、害怕我吃不飽、退休後做了很多好吃饅頭的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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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月因為工作坊的關係,快閃回台灣十天。

十天都關在台北工作坊的結界裡,住在一樓有mouse奔馳的老舊旅宿,每天出門、回家,都提心吊膽像是奧運選手一樣狂奔關門;也沒什麼時間睡覺。

終於,九天的工作坊告一個段落,即便沒什麼睡,也想要把握回日本前最後一天,去和阿公聊天。

阿公已經又變回認不得我的阿公,年初的快樂終究是曇花一現。但我們有了非常快樂的一個小時,餵他吃朋友送我的紅葉生日蛋糕,不著邊際地聊他想當阿祖(其實他已經是哈)、聊他覺得嫁給日本人很不錯至少比在美國好多了、聊他的玩具是靠觸覺感應(其實並不是哈哈)、聊他現在住在二林(其實也不是哈哈哈)。

「那你在二林這邊有很多好朋友嗎?」

「當然有啊!」

「有誰呢?」

阿公陷入沈思,現在要他想起朋友的名字似乎也不容易了。

「有阿海嗎?」

「沒有。」(明明就有!)

我憋笑著捏造了一個絕對沒有的名字,讓他不會對自己感到遲疑。

「有溜溜嗎?」

「沒有。」

「那有清文嗎?」

突然之間,阿公的雙眼亮了起來,揮著手非常激動。

「有!清文仔他對我非常好!只要有好東西,他一定都會給我留一份!這就是清文!」


是啊,有清文仔,清文叔公是阿公最好的朋友,只是已經過世快要二十年了。

可是阿公真摯的眼神裡蘊含著滿滿對叔公友誼的信任,時間算什麼、存在算什麼呢?

原來愛是真的不會消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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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後,我也會存在誰的記憶碎片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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