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順位

前陣子,好友從南加州來舊金山玩,天天受到舊金山好友的恩澤而行程滿滿,還能搭大家的便車。身在地廣人稀的美國,無非是最感恩的福利。那一陣子,第一次覺得在舊金山有「家」的感覺,偶爾也會想,是否之後的人生真的有可能在這裡扎根。

然後,就收到了阿嬤過世的消息。

我生命的頭五年是跟阿公阿嬤一起過的。在靠近海邊的鄉下,每天早上坐上阿嬤的機車去菜市場買菜、偶爾耍賴可以要到十元騎上搖搖馬;中午吃阿嬤精心烹調的大魚大肉,也養成我無肉不歡的性格;下午睡完午覺,準時四點去社區外頭和小朋友們一起騎腳踏車,等我回來,晚餐已經準備好。或者,五點多阿公下班回到家,一起坐在樓梯上,撥橘子、念繞口令,吹海風,等待阿嬤準備好晚餐。六點,坐在電視機前邊吃飯邊看卡通;七點,和阿公阿嬤一起看新聞。然後洗澡梳洗。日復一日,卻每天都歡喜。

在我離開阿公阿嬤位在海邊的家,搬到山城、搬到都市居住之後,那位於港口旁的透天厝成了我每年寒暑假最期待的度假去處,一年中有那麼幾天,沒有網路、沒有喧鬧的第四台都沒有關係,就是在阿公阿嬤的家爬上爬下、和阿公阿嬤嬉笑怒罵。隨著年紀漸長,還開始分擔些家務事。

只是在都市待久了,我生活的順位總是有些調整。從天天黏在阿公阿嬤屁股後面的跟屁蟲變成家族遺傳的工作狂。三個月才回家一次,有時候是工作使然、有時候只是為了工作的「機會」,而自願選擇待在異鄉。

因為理想的生活和家裡的期望差異太大、但我卻充滿期待,所以我把疏離合理化,一心一意的往前衝,直到我衝到了美國,開始24小時不停歇的和電影緊密相依,依附到沒了健康、沒了睡眠、沒了身材和美貌,然後到那一刻,甚至沒了重要的家人。

在這之前,我當然質疑過緊湊而盲目地電影生活。記得當初喪失聽力時,我在台灣看醫生、和遠在美國的製片通電話,告訴他我現在身體有這些狀況,不是很確定是否能如期完成這個作業。他和我說:
「沒問題!我們可以想一些方法和你溝通。比如說在現場由我負責傳達你的意思,而你我則用紙筆溝通。」

我的原意是延期,畢竟身體都發出警訊了,哪來繼續拍片的道理?但是人總是盲目的,尤其是善於自我質疑的女性/台灣人,我被製片的一席話給嚇壞,想說會不會是我太過驕縱、不夠用心面對我的電影事業,所以才會老想著要延期,甚至取消。若非最後吃了一個月的類固醇讓我累壞了,我可能真的會考慮製片這個如今回想起來荒謬至極的方法。

說是荒謬至極,其實只是順位不同,只是當時的我不懂,原來有人真的把電影看得和生命一般重要,而自己是或不是這樣的人。

這次,阿嬤過世,儘管多數人希望我不要回台灣,好好的把美國的事情處理好,我卻突然看懂了,買了機票,直衝回家,在告別式上、在阿嬤的房間裡狠狠的哭了一場,也再一次又一次修改告別式影片的過程裡自我療傷。

回到舊金山後我依然失魂落魄,過分的忙碌反而讓我無法靜下心來思考阿嬤已經過世的事實。我寫信給老師,跟他說我還是需要請假,我根本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她回覆我:
「我是希望你來帶討論  但看樣子你應該也沒時間讀完、無法達到我的要求吧  那就下禮拜見吧!」

若是之前我可能會有些許罪惡感,但這次與阿嬤分離的悲傷終於一拳將我打醒,我只是不可思議的看了那封信兩眼,然後就關掉那個視窗,連回應都懶了。

人生的順位在與至親分離之後有些改變;看著告別式上哭得像個淚人兒的阿姨、兄弟姐妹、姨丈、老爹老媽、還有掩面痛哭的阿公,我突然看清這世界上總是有些事情是比事業重要。如果不是彼此緊密相依、互相扶持,這場告別式沒辦法如此簡單而圓滿;如果不是真的傷心欲絕,當初就不可能如此真心用心對待;而我自己,也終於理解到我的確可以為了某些事情一時拋下電影,毫無罪惡感,也不害怕。

因為家人給了你力量讓你往前奔跑,所以如果真的要陪伴他走上最後一程,怎麼樣也不會放棄這個機會;因為看見緊密的家庭原來力量如此強大,所以終於不再蹉跎害怕,開始期待婚姻與家,目前的話,則是期待一場好的男女關係;當然,看見一個人的消失會引來那麼多的淚水,我也終於體悟到健康的重要性,把自己顧好,就是對其他人最好的關心。

(身心靈的)健康第一,家人第二,電影第三,可能也沒有其他。終於,工作狂可以誠實的回歸自然,和外頭的樹木一塊兒呼吸、做自己能夠做到的;期待一場因為彼此努力而美好的感情(這部分才是最困難的)。電影啊!能做的時候就用心的做,如果偶爾,真的沒辦法,我也有信心我還是會回來的,因為那是除了基本盤之外,我最熱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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