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場裡的兩個時空

托矽谷的福，舊金山的房價和物價已經超越紐約、攀上了美國消費主義的頂峰，而從鄉間小路扛著花布袋至此的我面對一個便當要12美金的情形也從瞠目結舌變成內心麻木，內心的算盤打了又打，去AT&T球場看棒球賽便成了我看電影外最真實的娛樂（畢竟念電影的人看電影時也常常會職業病狂犯、不斷地想這個場景是怎麼取的、如何配上這個恰如其分的聲音、或是哇這剪接之精彩，我要好好學起來等os不停歇）。一場球賽搶到便宜的票時只要19美金，運氣好還會拿到免費的T恤或是bobblehead等有得穿有得玩的回家，我的忠實球迷生涯從此開展。

經歷過那麼多被搶劫、愁吃愁穿等狗屁倒灶的事情之後，舊金山巨人隊是第一次讓我建立起區域認同感的活動。帶著平常心出門看球賽，結果從捷運開始就是和一堆橘色的南瓜一起擠在車廂裡。人們興奮的像是要嫁女兒，彼此都是親戚，看到對方也是巨人粉絲就能開始閒扯。我穿著軍綠色的衣服和他們擠在一塊、一起走向同一個目的地，不禁也自豪了起來，覺得能夠身在這個大家庭真是太有福氣了。

回到台灣，整天在家百無聊賴只是窮擔心開學後又要面對群體生活的壓力時看的球賽則到了一個不同的境界。十幾年前曾是兄弟象忠實粉絲的我闊別台灣職棒那麼久，再度打開來看當然已經少了那樣的激情，但卻也因此能更專心地享受球類運動本身。原本以為棒球也不過如此爾爾，結果一天不小心看到日職，火腿打讀賣巨人，驚為天人、高下立判！每一顆球都是用身心和頭腦在打，每一個揮棒都是過去多年來苦練的成果，也是在這樣的專心品味、不帶認為的情緒和激昂之下，才發現不論是揮棒或是收棒、直球或是能夠漂浮繞回的球、甚至是配求的技術，都是高深的學問，考驗的不只是多年來努力練習的成果，更是如何在壓力極大之下穩住自己的技能。

但凡夫俗子如我，也不是一開始就能理解這藝術。事實上我是一個很怕失敗的人，看到自己比較支持的球隊落後的時候，內心就會無法克制的糾結，於是有那麼幾次，五局下我就轉台了。沒想到幾十分鐘後轉回來，自己支持的球隊竟然追回分數甚至還微微超前，而當時已經七局上了。看著這樣幾乎是不可能轉圜的局面，我心滿意足地關掉電視，結果隔天早上一看報紙，我支持的球隊輸了。

跟朋友分享我對棒球的喜愛時，他們常常說棒球打太久了。但就是這樣的令人意外的時刻，我會終於學到謙卑以及努力，太早的快樂或是悲傷都不必，如果沒有面對當下的抗壓性，是成不了大事的。而話說回來，一局的輸或贏也不算什麼，整個賽季要贏才是重點（才有錢拿）；甚至，能夠永遠的打下去才是重點。

一個暑假有了這些體悟，再回到舊金山球場看球的時候，突然非常驚慌。棒球的哲學道理像是濃縮在球場的綠地上，而人們的認同、支持與瘋狂則造就了另外一場風景。場上的人屏氣凝神，台下的人則是高喊、揮拳、抽獎、隨著公關室放出來的流行音樂瘋狂扭動以求得上鏡的機會、製造機會讓自己上kiss cam、或是對著不同隊的支持者互相叫囂（道奇隊來舊金山比賽的時候是我第一次看見AT&T球場不是被南瓜包圍而是鯨魚與南瓜各半互嗆的高峰）。當場上的選手磨拳擦掌、專心致志要使用自己多年來訓練的成果，將對手壓制住時，台下的人們卻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進行偶像崇拜、區域認同，並造就粉絲狂熱。

我捫心自問我也不是什麼聖人，舊金山給我的認同感在球場到達了高峰，就如同多年前在科羅拉多唸書時，我發現學校和學校間的排外性無比嚴重，多半也是來自於橄欖球、舞蹈隊等運動，而排外之後，團體內就有了緊密地連結，這就是管理者最想看到的。而身處其中的我們有自己的煩惱、卻看見身旁的人的快樂，於是我們也找了一個理由給自己的人生一個想像、製造一些投射，然後不需任何人拿著槍脅迫你，你就成了一名支持者。以我自己而言，在舊金山和道奇隊投手是亞洲人/日本人達比修有之間我選了後者，進入球場10秒後立刻成為道奇支持者，因為對我而言，亞洲人在美國給我的希望遠比融入舊金山一切會更美好的希望還要強烈。但下一次，當舊金山和其他隊伍比賽時，我又會無條件地回到巨人隊的懷抱。

這種非理性的粉絲狂熱和場上選手的專注產生嚴重的脫節。站在綠草地上看，球員就是本體，這是本體自我實現的時刻；但在觀眾席上看，球員不過是個商品，販賣的是一種夢想和娛樂。我們滑手機、跳舞、聊天、拍照、吃東西，你的專注在我心裡不值一提，我只要你一直贏、一直贏，讓我感到認同與得意就可以了。

即便現實非常斷裂、現實卻是仰賴狂熱球迷來維持、因為現實就是下個月要繳的房租和水電費帳單，因為有狂熱球迷才有票房，也才有源源不絕的球季可以繼續打。這方面，美國真的是佼佼者，無論什麼產業都能將之商業化成娛樂業。比賽進行到尾聲，巨人隊已經4:0落後時，明星球員卻能走向我們外野板凳區和我們揮手招呼展現自己的高人氣親和力就能看出端倪 - 

我以為此時你應該是一籌莫展的在想要怎麼追回比數呢？即便是最後一局了

但你卻看起來蠻快樂的來打招呼

畢竟粉絲就是你的衣食父母

不需要任何理由只需要認同的粉絲可能就會在這個親密接觸的時間開始支持你

你就成了更有明星相的球員了更能帶動票房薪水也更高

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寫於9/14/2017，舊金山